余晖觉得他老娘很丢他的脸,嘟囔着:“不让你送非要来……真是的!”余晖妈檫着眼睛,虽说独子经常不回家在外和同学刷夜,但那还是在北京。她觉得只要在北京城里,那就是在家。而眼下这要去地方,毕竟是外地。去鸟不拉屎的农村写个什么生?她不解。
“我们又不是回不来?就二十来天的功夫。您可真行!”插队下乡时代给母亲烙下怎样的阴影?余晖也无法理解。只记得妈妈对当年费劲巴拉逃回来的农村没一点儿好印象。
余晖妈一抬眼看见董晓曼也在候车大厅,才抹抹要流下的泪,赶去拉董晓曼说:“这是小曼啊,我总听小晖说起,你可真是长大了。怎么你也和他们去农村采风?”
董晓曼自然还认得余晖妈,亲切地打招呼“阿姨,您好吗?哦,他们这次采风缺少一个女老师来照顾女同学,我就报名参加了。况且,我也挺想去看看他们下乡画画。感觉应该挺好玩的”余晖听了,心想:都这么大的人了,还那么贪玩。
余晖妈见到董晓曼就如同见到亲人一样,拉着董晓曼的手不撒“好!好!好!这小曼越来越懂事了,我听小晖说,你都成他们老师了。”
“嗯!我只是个实习老师。”
“实习老师也是老师。你爸爸妈妈都好吗?”余晖妈这时也不管身边的余晖拉董晓曼唠起家常。
“好,他们不在北京,去建设地方了……”
“嘿,我记得你爸妈他们都返城了啊?”
余晖觉得话题聊得越来越离谱“哪儿跟哪儿啊,人家是去河北建设新首钢,您忘了。”
余晖妈歉意地笑笑:“哦对了,我记得你爸说过。”
董晓曼笑殷殷地安慰余晖妈:“阿姨,您放心吧,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了,该去锻炼锻炼。”正说着,专业老师在前面喊:“检票了!”大家拎起行李排队检票。董晓曼的行李挺多,一个提兜、一个双肩背和一个很洋气的小坤包。余晖说:“你带多少东西啊?比我们画画的还多?得了,我帮你拿吧”董晓曼也没客气将提兜给了余晖。余晖两手拿着行李,只好扭头望了望自己母亲,董晓曼回头和余晖妈挥手告别。
余晖小声嘀咕:“到底是谁照顾谁啊?”董晓曼收起笑容,板了脸说:“少废话,赶紧的。”
这一幕让旁边其他几个同学感到意外,用惊诧的目光看着他俩。余晖立马感到了她板脸的原因。
火车一路西行,路过石景山时,余晖不自觉地往家的方向望了望。那边曾经是他和董晓曼的家。远远地能看见首钢炼钢厂的高炉还冒着烟,那里是他们的父辈曾一起工作的地方。车厢里很多旅客是山西人,抄着方言攀着家常。班里的同学都还在兴奋中,如同出笼的燕雀叽叽喳喳聊着见闻。董晓曼在车厢尽头和几个专业老师坐在一起,也嘻嘻哈哈地说笑。看得出那些年轻的美术男老师也很喜欢这个教英语的小老师——充满了热情和活力。而此刻余晖则在车厢另一头和同学立伟、凌钢在一起。两位室长面对面正儿八经地聊着野外写生事宜。似乎立伟他们并没看见送行时的那一幕,也就没打听余晖妈怎么会认识董晓曼。
余晖着裹个黑色风衣,瘫坐在窗口,歪着身子打量过道另一侧的一个山西客。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满脸的沧桑,独自抽着烟儿吞吐着烟雾,似乎也在好奇地打量着这群北京学生娃。山西客的座对面是小聪和郭茵茵,郭茵茵是班里最爱穿着打扮的女生,今天她竟然穿了条绿花裤子红花袄,还高挽个头。按照美术老师的话,这打扮绝对的“红陪绿”土掉了渣。郭茵茵却觉得只有这样的衣服才叫时髦,因为上面还别着个“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校徽,在做地铁、公交时,旁人的目光经常会从她的衣服吸引到校徽上停顿,而后用一种近乎尊敬艺术般的神情恭敬地、无声地赞许。唉,可惜多了个附中两个字,要不会更完美。让山西客看去吧,回家和婆娘讲去吧,什么是北京妞?什么叫潮流?同样的装扮在不同气质的人身上效果定是天壤之别。
火车晃荡进了涵洞,时明时暗地车厢里弥漫着烟气。见立伟和凌钢聊个火热,余晖也不去打扰。一个人刚好能清静地发发呆。余晖喜欢发呆,这在班里是出了名的。经常一个人在太阳地篮球架下坐着,不了解的人会以为他是在背英语单词,其实他什么都没背,脑子里是空白。有人路过打岔地问:“嘛呢?”他也能机敏地反映过来说:“晒小虫儿呢!”
进入山西地界,余晖终于明白妈妈说的鸟不拉屎是什么概念,窗外满眼黄土见不到绿星儿。秋色大地没了生机,风沙袭来,吹得枯草摇摆,或许鸟儿们真的都去南方拉屎了。据老师说,那里是他们采风写生的好地方,或许当年老师曾经插队,留了个《村里的姑娘叫小芳》?从车厢里的山西客就能看出地方风土:蓝灰的帽子瘪了的帽檐,破旧的中山装或许是家里最能穿出个样儿的衣服。那粗厚的手指绝对是地里拿锄、圈里铡料的手,虽然也捏着个过滤嘴香烟,但就像和烟有仇似得,捏个皱皱巴巴。每张山西客的脸上都写满了故事,或是《老井》、或是《红高粱》、或者干脆是罗贯中端着水腕沧桑的《父亲》。在京城要想看到这样的脸,感受这样的源生氛围只有到北京火车站。那是老师布置给他们画速写的地方。高一、高二时他和立伟、凌钢、小聪他们经常泡在车站,画那些背这大包小包的旅客,观察他们的动作形态,聆听他们那些听不太明白的方言。此刻,他觉得在同一个车厢空间里,他和那些人一样了。
他想象着自己在某个农村里长大,家里给定了个娃娃亲。一个没见过面女孩在邻村等他回家完婚。乡下老太太夸奖说:“媳妇大点好,懂事会疼人,是家里家外一把好手。你出外念书四五年,人家一直等你,不容易……”炕头一个穿红袄,绿裤子顶个红盖头的女孩出现在眼前。不会是郭茵茵吧?他有些担心,但那身段分明是董晓曼。他打算揭开盖头,女孩说:“回来还没洗手呢!去,洗手去”听声音他放了心,只有董晓曼才有这洁癖。
放个屁心啊!都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余晖把东拉西扯的思绪收回。觉得还是很好笑,很甜美。想继续在脑海里编造这个故事但疲倦让他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