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导演想让观众共情,最应该做的就是让观众走过从不认同/不理解姜子牙到最终被他说服的这么一个心路历程,这样的话感动才会最大化。也就是说服观众不可以拉下那个拉杆牺牲无辜的女孩,即便会让其他人陷入更大的危险中(在影片中对应的是可能会放狐妖重回人间)。
想要实现这一点,就要让观众陷入纠结。先让观众看到大战中苍生被狐妖害得有多惨以及大战后和平生活的美好,看到一张张活生生的苍生的面孔,从而衍生出一定要防止狐妖再世,就算牺牲女孩也不足惜的“邪恶”念头。这样的话天平两边才有得玩。但由于本片中对于苍生着墨太少,有限的刻画也基本上是拼命要割狐狸耳朵这种不讨好的形象,也就让天平的“苍生”一头没有任何重量。就算观众一开始就看出留着小九肯定会放出狐妖,最后也真的放出来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好像也没怎么样,就是一个客观上“不太妙”的事实而已。如此一来戏剧化的冲突也就大大降低了。
而且影片对观众的“说服”(或者说对观众选择的引导)可以说是一个完全拉偏架的过程。姜子牙虽然口口声声为了苍生,可是自始至终好像也没跟苍生真正相处过,身边都是一些狐狸呀豹子呀神兽呀啥的,唯一一个接触过的“苍生”就是沙漠里那个财迷心窍的猎狐人。这种遥遥相望、高高在上的拯救有些过于离地了。反倒是他跟小九一直相处在一起。先是心心念念钻了十年牛角尖,然后就一直陪小九走到她人生尽头。等于最后做出选择的依据就是跟谁相处的时间长感情深呗?如此一来姜子牙的内心挣扎瞬间就掉了一个档次。我在观影过程中甚至一度产生了他是在“为一己私情与天斗与人间斗”的错觉,虽然肯定根本不是这样。但他的理念与操作之间已经出现了相当程度的割裂。
“人与妖的对立”、“一人与众人的对立”是以古代神话为主要来源的国产动画电影的重要主题之一,在本片中也不例外,但是呈现的效果却不如《哪吒》、《白蛇》,甚至可能不如《大鱼海棠》,原因就是如上所述缺乏对人间的刻画。之所以说可能不如《大鱼海棠》,是因为这两部片子都想讨论相似的主题,即拯救一条鱼/一只狐(其实这条鱼和这只狐说到底都是人)与许许多多人的安危之间的抉择。而《大鱼》选择直面这一矛盾,而《姜子牙》则把这个问题通过模糊掉苍生而在事实上回避掉了。只不过《大鱼》翻车的地方在于没能成功而舒服地说服观众,反而让很多人对女主产生了反感,认为她太任性了。但是在直面矛盾这一点上来看,《大鱼》要比《姜子牙》更“勇敢”一些。
关于“救一人还是救苍生”这个主题,非常值得一提的是一部叫做《Fate/StayNight》的日本动画,里面主角卫宫一家两代人都想当拯救苍生的英雄。其中父亲卫宫切嗣秉持着功利主义道德观,认为永远应该牺牲少数人拯救多数人;而儿子卫宫士郎则怀着天真的理想主义英雄观,认为每个人都要救,就算是坏人都要救,跟姜子牙颇为相似。两条路线最终都走向彻底的失败。后者的失败在于完全不现实,总有一天你会碰上拯救某些人就等同于杀死另一些人的无解境地;而前者的失败在于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成为一个虚伪而自大的独裁者,最终等于把所有死亡的重担都扛在自己身上,从而陷入道德上的死胡同与绝望。隐藏的结论就是不存在真正的英雄,没有人有权决定他人的生死;我们要不就只能做身边的人的英雄,要么就只能成为一个逻辑不自恰的伪善者。同样的道理,神要么是残暴的,要么是天地不仁的,要么是任性不可测的,反正不可能是影片最后姜子牙理想中那样的。这些思考都是对这一主题更深一层的挖掘。
最后,苍生形象的模糊所衍生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对狐妖、静虚宫以及师尊的行为和角色无从判断。1)首先是战争的过程说得不清不楚,只有一些残骸和废墟,也不知道是谁造成的。这应该怪狐妖,还是怪纣王?还是说天庭也有责任?后面九尾起底师尊的时候,又说伐纣之战是师尊为了一统三界,利用九尾的贪婪策划出来的,似乎暗示了伐纣并非是因为纣王昏庸。那么纣王被狐妖蛊惑之前到底是否昏庸?如果他治下的百姓过得并不差,那天界非要推翻他改变现状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些逻辑都没有捋顺,导致这一层反转反而使得苍生的生活实景更加扑朔迷离。那么苍生之苦究竟应该去怪罪谁呢?
2)其次是为什么战争结束了苍生依旧不幸?这锅怎么莫名其妙就甩到静虚宫身上了?虽然师尊为了早日结束战争而欺骗狐族及株连小九并不正义,但就此推断周朝建立后的百姓疾苦也是静虚宫的独断专行造成,这个逻辑就有些太跳跃了,缺乏实体感受。百姓的生活细节我们一无所知,这也就让人无从判断师尊到底为此负有多大的责任,恨也恨不起来,也不懂为什么斩断了天梯就能让人间生活更美好。当然影片给出了解释,大意是没有天界的干预和操弄,人间本不会有这些纷争。但知道商周历史的观众心里自有一杆称——历史上的商周之乱本就是人祸所为,又关神仙什么事呢?当然了,你可以给出一个跟历史记载不同的诠释,但这也意味着你要跟观众脑中的既有印象斗争,也就要求你给出更具说服力和感染力的画面信息,以及充足的前期铺垫。而这正是本片缺失的一个重要部分。
总结起来,片尾的幸福生活确实很美好,让人有些小感动,但是想了想这美好背后好像也挺莫名其妙的。
篇三
当姜子牙成了夜奔的林冲,从体制中一步一步脱离,带有极强的反抗性(对革命的反思),对这个地方的大银幕来讲,是值得肯定的,“狐族之后还会有另一个狐族”、归墟camp等设计颇有现实意味。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我只有肯定它的进步,才能谈论它的局限。也只有带有进步性的电影,才可以支撑我们谈局限。
打破主流叙事,周不为周,商不为商,周伐商不再像历史课本里讲的那样具备“正义性”和因果必然性,姜子牙偏要打破既有神话的宿命锁,虽然看起来新颖,却也是旧套路,很多仙侠剧都做过。在仙剑系列中,最终的BOSS往往来自修仙正派的“异化”。近期的《琉璃》也一样如此,反派为了所谓的执念,以苍生的名义“存天理灭人欲”,最终酿下大祸。《姜子牙》不过是重复了一遍“一统三界却致三界受苦”的故事。
相比来讲,《姜子牙》和那些仙侠剧一样,无法抛除自恋、自伤,试图借助煽情控制观众,更重要的是,它没能把最关键的宏大政治隐喻具像化。
作为游戏化的仙侠剧如果沉浸来某些概念设定里,可以被原谅,因为它是剧,有主角,有足够的集数承载内容,故事和概念两不误。但对电影来说,在短短100多分钟里,无法把概念具像化便成了大问题,反映出创作者的力有不逮。
例如,他们忽略了小九作为关键人物的独立性,这个本来独闯天下的小姑娘,应该是颇有见识和胆识,可是当她遇见姜子牙,像是变成了另一个未长大的女孩,恋父之路让其更像是个依附于父权的工具人。
故而影片所呈现的,恰也是他们在影片里所反对的:为苍生到底舍一人还是救一人?为实现故事,到底是为概念而放弃人物独立性,还是放弃概念把人的经历做得更具体?
当一个讲政治斗争的故事绕开个体细节,几方人物面目模糊,狐族的苦难停留在狐妖嘴皮子上,怨灵只停留依附于动物骨架上,师尊的立场停在姜子牙的反抗上,猎狐人的皮囊也只几笔带过……所有的事都不丰腴,无法建立深层次的联系,宏大的视听和概念设计便没有了依托,空灵的情感也没有了依托,戏剧力量就非常局限了。
更何况,《姜子牙》的进步并非也那么完美,如果师尊之上还有师祖,就如同《琉璃》中神君之上也有明君天尊那般,那么圣君、青天的“宿命锁”就不会断。这个社会还会再次进入“周伐商,更有后继者再伐周”的循环中。
有些人为了苍生,却不知苍生为何物,是错。但是,当把它逆转过来,有些人口中说着为了个人,却依然不知个人为何物,同样也并不正确。我们要关注具体和细节,从而脱离那些宏大的概念,或者说当我们试图阐释那些宏大概念时,要懂得的如果落定为具体和细节。只有如此,只有做到真正言行一致的作品,才能为社会打坏这把“循环的宿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