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小店都卖炮,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有几年卖,一年不知怎的停了,村里的几个小孩就结伴去方圆的几个小店找,一个没有去下一个,一度曾走到一棵大树下的小店。真是够远,来回六七里路,不过当时好像没觉得多远,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望到那棵巨大而茂盛的树时,也就到了。
店里的老爷爷说有炮,几个小孩立刻掏出兜里捂得热呼的硬币,放到玻璃柜台上,老爷爷就给我们数炮。拿到炮不着急走,小孩是最闲的了,在周边转悠一圈,放上一通炮。
炮有很多种,烟花、鞭炮、擦炮、摔炮、呲花,各式各样,五花八门。
小孩玩擦炮、呲花和摔炮。擦炮威力太大,刚开始都不敢放,往往还没挨着火纸,就跳起来给甩了出去,跑出老远,等了半晌,不响,又颤颤巍巍地去捡,一看,根本没着。后来聪明了,拿火柴点,也不敢拿手上,插在沙堆里,极快地擦燃一根火柴,凑到引子上,呲的一声冒出红光,大叫着跑开,终于炸响了。
越玩越起劲,越玩越出花。点燃一根炮仗,迅速盖上一个铁钵,钵被炸上天,冲得老高,掉下来又是一声响。还往水里扔,这需要点技术,丢太早水给火泡灭了,火药还没点着,太晚又炸手上,一个正正好的点儿,从容一掷,炮落进水里先咕嘟一阵白泡,“哄”的一声炸开,水花四溅。也有捂着耳朵等半天的,不响,是个哑炮。有一次在邻居家里玩炮,院子里有个废弃的陶缸,不知道谁往里丢了一个小炮,一声闷响,缸裂了,里面的水哗啦啦往外流,几个小孩吓得四处逃窜。擦炮里最甚的一种叫黑老大,一根顶十根,响声宛如平地一声惊雷。
呲花太平静,适合小小孩玩,我最喜欢玩摔炮。往地上一摔就响,我总撵着往人脚边扔,一炸一跳,人反过来炸我,拔腿就跑,人在后面追。整个村庄里都是我们的叫声、笑声和炮响了。最开始的摔炮是用红纸卷成的短细棍,里面包着火石和火药,两头用白泥糊住,后来改成彩纸团成的一个小圆揪儿,容易弄破,也没以前响了。
烟花和鞭炮是大人放的,我们这里年夜饭前会热热闹闹地放上一通烟花和鞭炮,一家人挤在门口看,放完了又涌回去吃饭。
除了过年,正月十五应该是老家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不同于除夕欢天喜地的团圆,十五是声势浩大的追忆。一冲冲烟花爆竹响彻在那些寻常日子沉寂的被人遗忘的山林僻地里,一盏盏红灯烛影点亮在那些总是冰冷、沉睡的石碑坟丘旁,那些过去的人又苏醒在匆匆赶来的人的话语中,目光里。来者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只剩他们还记得他们归根于远离人烟,遍布残枝枯叶的土地里的老一辈。
祖父是这一天最忙碌的人,小时候还有我跟在后面新奇地看。日子上已经过了立春,却依旧是深冬的模样,一路都是枯败与落寞。还未近徬晚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我和祖父在一片小小的林子前停下。要抵达林子,还要走过一条很窄的路,或许不算一条路,只是一道田埂。地上长满了杂乱的干草和灌木,祖父在前面踩出一条道,我在后面有了路。
终于在一座土丘前停下,祖父打开一直拎着的包裹,里面装着散好的黄纸、红灯和纸钱,还有两方小巧的冲天炮。祖父在丘前开出一块空地,点着黄纸。原本是一片沉寂的枯褐,忽地醒了过来,在温暖的光晕里慢慢韵动。祖父拧亮红灯摆在丘上,然后跪下来磕头,我也跟着磕头,祖父说太太会保佑我平平安安,好好地读书。他又拿上炮走到露出天的地方,不一会儿响起震天动地的炮声,“砰—,砰—,砰—,砰—”,整个林子在震颤中沸腾起来。地下的人们也能听到吗,跳动、旺盛的火光似乎在回应。我们不曾忘却,热烈的炮声会照常响起,一年延着一年,一代人接着一代人。
祖父每年年前都会买一种老式日历,上面印着一年里每一天的星期月份,吉凶宜忌,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八卦风水,挂在堂屋的门旁,每天早晨撕去昨天的一张,开始新的一天。这种日历的纸张极薄,近乎透明,却有厚厚一本,是一年的日子太长。
每年到了腊八,电视里就要唱起来,“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翻着日历数,一、二、三、四……到年还早得很呢。日思夜盼,又磨过一些日子,年还在前头。等到年夜饭动筷子前,家家户户开始放炮,从外面赶回来的爸妈拎着大包小包站在眼前时,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过年了!
过年了!广袤的农村大地在这一年的终点迸发出积蓄了一年的喜悦与热情,无数升腾着的,已经升腾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爆裂声、欢笑声,久久不能停息。